有时候跨越一道壕沟,
可能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
原创 | 雪青
02
他的“遥控器开关按钮”下面弹出的字幕是:“把孩子的选择权交给孩子自己掌控。”
他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中年男人,无论如何想不到,刚十六岁的亲生的儿子会和他大打出手。
初见他,是在去年疫情缓解,各个小区陆续解封后。
当时各级学校的学生们也陆续返校了,而他上高一的儿子去到学校不到一周即回家,之后就坚决不去上学了。
他一开始接受了亲戚朋友们的劝解,认为儿子可能在家待的时间太长了,需要一个过度。
当时他也的确耳闻目睹到有一些学生是不能正常返校的,各个年龄段的都有,男生女生都有。
但是看到儿子每天丧在他乱得像猪窝一样房间的床上,不是玩手机游戏,就是睡觉,吃饭还得父母三番五次地叫才出来,他就气不打一处来。
他咬牙告诉自己:“要尽量克制。”
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虽然性格偏内向,但一向还算听话的儿子和他这个父亲已有点水火不容了。
当他忍不住再行使父亲的教训权力时,儿子会突然咆哮:“我知道了!”
或者还会对着桌椅门窗摔摔打打。
有一天,他看到妻子又几近哀求地对儿子说:“咱们不去学校,也要自己看看书做做题啊,要不,越落越多就更赶不上了。”
儿子不耐烦地冲妈妈吼道:“我知道了,你烦不烦!”
他一下子爆发了,甩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:“你要堕落到什么时候?!”
当他再次扬起手时,没想到儿子转身使劲推了他一个趔趄,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仇恨。
他欲加气火攻心,顺手拎起了墙角的拖把杆,妻子连哭带喊把儿子推进了他自己的房间,儿子反锁上了卧室的门。
后来,父子俩虽然没再动手,但当儿子一次次反锁着门不出来时,他气急败坏地撬了儿子房间的门锁,冲儿子叫吼了一句:“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地堕落!”
儿子则一拳下去,在门中央打出了一个大洞,拳头一下子鲜血淋淋。
妻子每天哀哀地摸眼泪,夫妻间也不断互相埋怨指责争吵冷战。
有朋友劝,也有老师建议:“带孩子去见见心理咨询师吧。”
但儿子油盐不进,任谁劝,都躺床上不动,或者扔出一句:“谁有问题谁去见,我没有问题。”
不得已,他来到了咨询室,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,他们整个家就完了。
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时,带着很悲怆的神色,他说:“不知您有没有在网上看到武汉那个去世导演的遗书,我觉得他遗书中的‘我一生为子尽孝,为父尽责,为夫爱妻,为人尽诚’这几句话也很符合我,可是我的儿子怎么会这么不争气,这么自甘堕落呢?”
他这样的神情语气很打动我,也很让我动容。
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,孩子们很不容易,可父母们真的也不轻松,也很难。
不断的交流中,我知道他和妻子白手起家,起早贪黑创下现在运转良好的小公司。
他和妻子都未能上大学,他因为是家中长子,父亲因病过早去世,他不得已接过了一家之长的担子,帮助母亲抚养弟弟妹妹。
而妻子却是来自一个重男轻女又贫困的多子女家庭,不得不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哥哥和弟弟。
所以当他们的儿子出生后,夫妻俩共同的心愿是:一定要让儿子上最好的名牌大学。
从交流中,我也了解到,夫妻俩早年在异乡辛苦打拚,不得已在儿子不到一岁时,就把他寄养在了姥姥家。
但姥姥同时还必须要照看一个比儿子大几个月的表哥,而表哥的妈妈即妻子的娘家大嫂、儿子的大舅妈,并不那么欢迎这个来侵占自己儿子资源的小外甥,哪怕他们夫妻很自觉得定期给足儿子生活所需的一切费用。
一直到了儿子上小学二年级,他们的家才稳定下来,儿子才回到了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父母身边。
作为父亲,他是记得儿子刚回到身边时的拘谨胆怯无措的,甚至有点排斥父母,他和妻子很用心地讨好安抚了儿子好久。
在我们的交流中,这位中年男士也一点点体会到了儿子小时候寄人篱下的无助。
比如,姥姥畏于儿媳妇的脸色,在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的小男孩发生冲突时,呵斥儿子时更多一些,还不用说那个小男孩还有妈妈撑腰。
再比如,哪怕两个孩子上幼儿园大班时,个子已差不多一般高了,儿子还是要穿表哥退下来的衣服鞋子,尽管姥姥已尽最大努力把那些旧衣服鞋子洗刷得干干净净。
他们夫妻那时也是感觉到了这些细微差异的,他们刻意增加了儿子的生活费。
不过,他们内心也会觉得小孩子又不懂这些,再说,姥姥是亲的,总归比寄养在别人家更放心。
再体会儿子的学习成绩,这么小心翼翼看着他人脸色长大的儿子,除了不善言谈的特点,在学习上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过人之处,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在中下游的水平徘徊。
我问身边的父亲:“有没有一种可能性?这个儿子内心有一种绝望感,那就是他不管多么努力,都可能上不了父母期待的名牌大学,他也永远无法超越他父亲的成功。”
中年男士眉头紧锁:“是有这种可能性的,虽然我和他妈妈从没过分斥责嫌弃他考得不好,但我们不断给他买参考书,给他报各种辅导班,都给他传递了这样的压力。”
不断地、不断地一点点讨论交流后,父亲的心田越来越打开。
我问爸爸:“现在儿子还没有主动去学校的动向,你能做点什么呢?”
这位爸爸说:“我先把儿子卧室的门修好吧,孩子从小在姥姥家,很羡慕表哥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,他现在是在自己的家,不能连一个独立的空间都没有。”
话没说完,声音已有点哽咽。
他那次回去后,不仅修好了儿子房间的门,还换上了新的门锁。
他说,儿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,似乎不为所动。
再后来,他说,他一天下班回来,妻子欣喜地悄悄给他说她不小心切菜切到了手,儿子很着急地给找创可贴,然后还动手炒了剩下的两个菜。
吃饭时,他主动说:“听你妈妈说,这两个菜是你炒的,和妈妈的手艺比,还欠一点火候噢。”
儿子嘟哝了一声:“吃现成的你还有意见。”
他说,妻子的眼睛湿润了,赶紧掩饰地转了一下脸。
这是那次父子动手后,儿子第一次对爸爸的话语有了回应。
我建议他找时机和儿子讲讲自己的故事,儿子有权力知道爸爸妈妈曾有过怎么样的经历。
再后来,他告诉我,他那天晚饭后敲儿子的门,赫然发现儿子的门只是虚掩着,并没有反锁。
他在儿子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告诉儿子,想和儿子谈谈,儿子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,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他说:“儿子,下周是你奶奶的周年忌日,如果不是你妈妈提醒,我差点忘记了。这样一想,爸爸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啦,我十六岁时,你爷爷去世,在你刚出生不久,你奶奶也不在了,所以,你对爷爷奶奶都没有印象,我想如果不是爷爷奶奶去世得早,你小时候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,可能受的委屈要少一些......”
这可能是第一次,父亲对儿子讲话不是以教导开头,而是充满感情色彩地拉家常。
他告诉我,那一天的谈话,他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在儿子跟前流了很多眼泪,一点都没装。
儿子也跟着他摸眼泪,也不自觉说起了小时候他在姥姥家受了表哥欺负时,一个人还朝村外走了很远的路,想要去找爸爸妈妈,但他根本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才能走到城里。
最后,儿子低着头懦懦地问他:“爸,我打了你,你恨我吗?”
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儿子乱乱的头发,说了一声:“傻儿子。”
他结束咨询关系时,他的儿子依旧没有去学校。
但他说:“不管儿子以后能不能上了大学,我都知道,我的儿子又回来了。”
我回应他:“我听到的心声是,不管这个儿子能不能上了大学,他都是你的孩子,你都爱他。”
他说,他明白了一个道理,那就是孩子到了一定年龄,父母必须要学会放手,有些路,注定要孩子一个人走,有些苦,也必须要孩子一个人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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类似的在心理咨询中的故事,还有很多。
比如她终于决定放过母亲,也放过自己。
因为她意识到从特殊成长环境走出来的母亲情感先天就是贫瘠的,甚至人格发育都是有些不完整的,母亲有可能就是通过不断打击儿女来获得自己的存在感。那自己一味跟心理上缺爱的人要爱,无异于对着一个乞丐,索要丰盛的晚餐,最终被困的还是自己。
这样的放手虽然很难,甚至很残酷,但是,她对自己说:“生命值得做的事还有很多,不是吗?”
再比如,她决定答应丈夫,去办理离婚手续。
一直以来,决定要一直拖着他直到死,内心恨恨的认为:“你不让我好过,你也休想好过,大家就一起鱼死网破吧。”
但是,她慢慢意识到,这样消耗的是自己的生命。
最初走入婚姻时,自己认为对这个男人,至此终身是一种全然的托付,有可能就是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式的童话,而对丈夫有可能是一种绑架,所以他入围城不久就一直想方设法地往出逃。
而生命的主动权最终还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手上,任何人都难为另一个人的生命负全责。
所以,她说:“离婚,也可能是爱情的重启,我消磨到中年了,不能再无谓地消耗自己的生命。”
张爱玲说:“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,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。”
但是,从此岸到彼岸,有时真的就是一个遥控器开关按钮重新按下去的距离,而我们起身拿一下遥控器,间距也就一米多的路程。
而跨过这个路程,按下遥控器的按钮,至少能够让我们生活得稍微舒服一些。
期待每个人都可以毅然起身,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“遥控器”。
—— END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