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 | 雪青
很多时候，我们之所以被抑郁、焦虑、绝望等等难捱的情绪所困扰，可能有时是因为困在了“如果这样，就会怎么样......”或者“如果不这样，就会怎么样......”的窘迫里，好像一个问题正确的答案是唯一的。
但是，往往经过各种挣扎碰撞以后，我们又会发现，人生各个节点有很多的选择都不是唯一的，至少咨询室内外的故事都有一些人和事可以佐证。
原来有裂痕的感情依旧可以是很温暖的
这是在网络上隔空做的一个家庭咨询个案，一家三口，父母和已成年而未成家的女儿。
空间上跨越国度，时间上跨越时差。
因为这个家庭的女儿在国外，夫妻虽然在同一个城市，但分住在两所房子里，是女儿发起的邀约，并建了连咨询师在内的四个人的会谈小群。
下面的故事是规避掉家庭隐私后，以写意的文法改编而成的，路过的诸友人权当看一篇文学小文——
他们是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妻，他们唯一的女儿疫情之前在国外读研究生，毕业时正赶上全球疫情形势严竣，相信很多人都记忆犹新，在庚子鼠年抗疫最艰难的阶段，很多国际航班都取消了。
于是，学业优秀的女儿，顺势而为便在就读的国家暂时找了份工作聊以为生。
入职之后，却意外发现工作环境是自己很喜欢的，企业文化是自己认同的，所从事的工作也是自己得心应手的。
便告知父母想留下，言外之意有可能就此定居下来。
她的父母在这一方面是颇开明的，一致表示尊重女儿的选择，用流行话语讲叫“不自私地阻止女儿放飞自我”。
只是让先生万万没想到的是，疫情形势缓解后，他的妻子平静地告诉他，想和他和平分手，不想要俩人的婚姻了。
妈妈同时也坦率告诉女儿：“妈妈已年过半百，余生不长，你的爸爸注定还是要参与到他一众亲人的生活中，妈妈想轻松点过过日子，不想留在沉重的婚姻中了，宁愿忍受一个人的孤独，也不愿意在纷繁复杂的关系中缠绕消耗了。”
可能是女儿的一路成长主要是妈妈在陪伴，加之是在多元化时代大背景下熏陶出来的九零后，女儿很理解妈妈，告诉妈妈：“只要妈妈觉得对自己好，我会支持妈妈的决定。”
但是当爸爸强烈要求女儿劝劝不可理喻的妈妈时，女儿又为难了，女儿无法承载爸爸的无措不解，以及像是被人冷不防从背后偷袭般瞬间而涌起的气急败坏，其中还夹杂着浓烈的怨恨与愤怒。
于是，女儿向父母提议，请心理咨询师介入。
妈妈的同意是冷静的，爸爸的同意是无奈的。
到了约定时间，大家陆续上线，同时开启了摄像头。
如果是在咨询室里面谈，我可能会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个人落座时的姿势和方位，同时内心即已开启了各种假设，等待在互动中一点点去验证。
而屏幕上的一家人，分处两个国家，三个房间，大家呈现在咨询师面前的都是平面半身像。
我能看到爸爸衣冠不整面露尴尬烦躁，妈妈神情疲惫落寞，女儿秀气文静。
爸爸的身后是被褥散乱的床铺，妈妈的背景是沙发墙，墙上有半张淡雅的梅竹图进入了镜头，女儿的身侧能看到排列整齐的小书架。
简单介绍咨完询原则后，我说：“三位谁想先说点什么呢？”
静默片刻后，女儿开口了：“我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，我很想家，很想爸爸妈妈。这一次爸爸可能对我很失望，奇怪我为什么会同意妈妈离婚的想法。正是因为我爱妈妈，也爱爸爸，我特别希望爸爸妈妈能够生活得轻松幸福，尤其我不在身边的时候。可是，从小到大，我感觉我爸妈的生活并不幸福。他们总因为爷爷奶奶那边的大家庭争吵，妈妈很委屈，觉得爸爸的心里只有那边的大家庭，没有我们的小家庭；爸爸很生气，觉得妈妈瞧不起那边的大家庭，也不支持他。我觉得他们俩人是三观不和，所以，我觉得与其两个好人互相消耗，彼此伤害，不如分开都能轻松点。”
爸爸气哼哼地插话：“什么叫三观不和？你妈就是心眼太小了，太自私了。你是成长环境太安逸了，根本不理解上辈人的艰难。”
妈妈在女儿开口讲话不久，已动手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在擦拭眼睛，应该是在摸眼泪。
因为手机镜头里同时有四个人且都不是大头像，我并不能看得特别清晰。
此时听到先生这样回应女儿，她叹息一声，说道：“所以，我才要请你放手，让在你眼中太自私的我从这场婚姻中解脱出来。我没法做到你期待的那样贤惠，我也没法不要我认为我应该在婚姻中享受到的温暖关爱，可是，你分身乏术，也给不了我。”
先生提高了音量：“这些年为了你这小心眼，我放弃得还少吗？我早已里外不是人了，我怕老婆是出了名的，你还要怎么样？”
妈妈无力地垂下了头，又抬起，看着她手机屏幕上的先生声音颤抖地说：“我不要怎么样了啊，我一点都不喜欢让你怕我，我很累，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，你既然这么恼我，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呢？”
女儿轻叫了一声：“妈......”
我想如果是在一个空间里，女儿可能会握了妈妈的手吧。
未待女儿说什么，先生生气地说：“你多大了啊？还和年轻人一样闹离婚，是我出轨了？还是你有外遇了？你看看女儿，现在还没找对象呢，你给她一个破碎的家庭让她以后如何生活？我们又如何见人？”
初始访谈，一家三口各自内心的纠结便也基本清晰。
妻子觉得和先生每一次的争吵都痛彻心扉，却永远是无数次的重复，不想困在伤痕累累的婚姻中了；先生不能接受夫妻任何一方都没有外遇的婚姻就这样解体，坚决不同意离婚；而女儿不愿意父母任何一方太过难受，表示父母分与不分她都尊重，前提是希望父母不要不成仁则成仇，一定尽可能地解开心结。
一家人就此依照女儿的心愿确定了一个并不很明朗的咨询目标，就是“走走看，看看夫妻俩能不能在咨询会谈中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”。
第一次见面时，妻子是刚搬到一个闺密家不到一周，闺密的丈夫和儿子均在国外，年前去国外和丈夫儿子团聚，众所周知的原因，闺密短期是无法回家的。
所以拜托好友照看一下家里的花花草草，妻子正想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整理整理已然千疮百孔的自己，便暂时借住在了好友家。
由此，后来的每一次网上相逢，三个人镜头后的背景便也就一成不变了，如果说也有些微的变化，也不过是每个人手机镜头的角度差异。
女儿的椅子可能是放在固定的地方，所以那个小书架一直在；偶尔的，爸爸身后床上的被子是铺平了的，妈妈沙发墙上的挂画会呈现地多了一些。
夫妻之间过往的矛盾在一次次的会谈中慢慢生动鲜活起来。
比如妻子二十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，自己生女儿时剖腹产，刚从手术室下来三个小时不到，丈夫就匆匆离开了，原因仅是，丈夫姐姐五岁的儿子在五十里之外的乡镇卫生所输液，哭闹着要吃干蔗，丈夫即买了干蔗坐上公共汽车长途跋涉地送过去，后又因在卫生所耽搁过久未能赶上回城的末班车逗留了一夜，而妻子半夜想换身下被身体里残留的余血浸湿的小褥子，不忍心叫醒累了一天的妈妈，自己挣扎着起身时，疼痛难耐不小心滑下了床，差点崩裂了伤口。
当妻子一次次因这件事和丈夫委屈哭闹时，丈夫或者解释或者安慰的话一直时：“你当时不是没有危险了吗？不是还有你妈在病房吗？我不是心里没有你啊，是那小孩子本就是肺炎，哭多了会咳嗽得更加厉害，他太小又不懂事。”
而丈夫方面也是满腹委屈，自己是家里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上了大学从农村出来的孩子，当时是兄姐与父母合力辛苦赚钱才把他供出来的。他不能忘了本，他也只是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回报他们，其实自己回报家人的，连他们当年为自己吃的苦九牛一毛都算不上。可是妻子总不能理解自己，总在这些小事上和自己吵架，很伤感情，结婚多年来，妻子每次和自己回老家都是不情不愿的，纯粹是应付，对自己的家人一点都不亲热。
当我邀请女儿讲话时，女儿说：“小时候，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，至少小学前都是这样的，我觉得爸爸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，爸爸是属于好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，只有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，所以，我习惯于有什么问题都找妈妈。长大后，明白了一些，但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的，不知道爸爸你还记得吗？我中考第二天，大伯给你打电话，说堂哥哥联系不上了，你马上就订了去哥哥上班的城市的火车票，妈妈不会开车，你让妈妈打车送我去考场，后来不过是堂哥哥和他女朋友闹矛盾，赌气关机了，我当时就是想不明白，为什么不是大伯去找他的儿子，而是你这个叔叔去找？”
爸爸接话：“你又不是不知道，你大伯连初中都没上完，他没有文化，他去了大城市连路都找不到。”
女儿哽咽了：“可是，我人生也只有一次中考啊，爸爸，你真的没有担心过万一我打不上车，延误了考试吗？”
爸爸说：“这怎么可能呢，实事证明你考得很好啊。”
女儿说：“可实事证明堂哥哥也没有任何危险，你白跑了一趟啊。”
镜头前的父母都是沉默的。
